我們的一生中,有相當長的時間要用來學習。上學以前要學習說話,學會自己吃飯,穿衣服。有的孩子學齡前就要學習認字,跳舞,彈鋼琴。上學以后要系統(tǒng)地學習各種知識。從小學,中學,到大學,要花費十幾年的時間,才能掌握能在現(xiàn)代社會中工作所需要的專業(yè)知識。而且就是在畢業(yè)之后,我們還要從工作中不斷學習,更新自己的知識,以適應社會發(fā)展的需要。
除了專業(yè)知識,我們還要從生活中學習各種生活技能,其中包括烹調(diào),使用各種工具和電器,騎自行車,開汽車,以及游泳等各種運動技巧。除此以外,我們還有各種興趣愛好,比如唱歌,跳舞,繪畫,演奏樂器,等等。我們在生活中不斷地積累經(jīng)驗,并且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形成自己對于各種事物的看法和觀點。可以說,我們的一生都在學習,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,我們的知識和經(jīng)驗也越來越豐富,本領越來越多,技能越來越精。如果沒有發(fā)生老年癡呆,人在走到生命終點的時候,往往是知識和經(jīng)驗最豐富,對于世界的認識最深刻的時候。
但是人一旦去世,我們一輩子辛辛苦苦獲得和積累的知識、經(jīng)驗、技能、思想、觀念,都隨人而去,不能“遺傳”給下一代。文學家的孩子不會天生就會寫文章;鋼琴家的孩子也不會自動就會彈鋼琴;科學家的孩子不會生下來就懂什么是分子和原子;政治家的孩子也許對政治全無興趣。
所以新生的孩子又得從零開始,花費大量的時間來學習。而且隨著科學技術水平的迅速進步,人類積累的知識越來越多,人需要學習的東西也越來越多。而在學校學習期間,學生一般是不生產(chǎn)財富的(包括精神財富與物質(zhì)財富),反而要消耗很多的社會資源。社會為了每一代人獲得為工作所需要的知識,要付出巨大的代價。
要是人的知識和本領能夠遺傳,那多好?。∩鐣涂梢怨?jié)省這筆巨大的開支,學生十幾年最寶貴的青春年華就不必花費在學校里。而且在上代人的知識和經(jīng)驗的基礎上,我們只需增加新的知識。這樣逐代積累,就可以具有更加豐富的精神財富。比如這一代可以鉆研天文學,下一代研究化學。要不了多少代,就可以每樣科學都精通了。但是科學告訴我們,這是不可能的。
也許有人要問,一些本領不是能遺傳嗎?許多動物生下來就具備某些能力,比如蜘蛛不學習就會結(jié)網(wǎng);蚊子不用學習就會吸血;蝴蝶從繭中出來就會飛;小魚孵化出來就會游;小海龜從蛋里孵化出來就會爬,而且知道向海的方向爬;哺乳動物的幼仔生下來就會吃奶;小羊生下來很快就會站立,幾天后就會跑,等等。
既然這些能力是不需要學習的,而是遺傳來的,那為什么我們不能想想辦法,把人的知識和經(jīng)驗也“裝”在遺傳物質(zhì)(脫氧核糖核酸,即DNA)中,傳給下一代呢?
問題就在于,我們的遺傳物質(zhì)DNA所攜帶的信息和上面所說的知識和技能是兩種不同的信息。它們分別用不同的方式儲存在不同的物質(zhì)中,兩者之間不能相互“下載”。而我們的生殖細胞只能傳遞儲存在DNA中的信息。
對于絕大多數(shù)動物來講,遺傳物質(zhì)DNA的作用有兩個。一個是提供身體建造的藍圖。是發(fā)育成有八條腿的蜘蛛,還是六條腿的昆蟲,還是魚,鳥,獸,人,都是由這個藍圖決定的。第二,這個遺傳物質(zhì)還必須為這個生物的生存和繁衍提供所需要的基本能力。比如昆蟲要生存,就必須能運動,吃食(包括捕食以及所需的本領),逃避危險,而且還能交配產(chǎn)卵,以繁衍后代。所有這些本領都必須是與生俱來,不需要學習的。而且對于低等生物來講,還必須是這樣,因為它們沒有足夠發(fā)達的神經(jīng)系統(tǒng)來學習某種本領。
這種與生俱來,不需要學習的本領,人們稱之為“本能”。但是在長時間內(nèi),“本能”這個詞成了一個避難所。好像這些本領被稱為“本能”之后,就已經(jīng)被解釋了,不需要再解釋了, “本能嘛”。
其實本能”也是需要解釋的。既然這些本領能夠傳給下一代,那這些信息就必然以某種方式被攜帶于受精卵中。從我們目前的知識水平來看,這些信息是存在于DNA中,由受精卵中的蛋白因子來開始“解讀”的。DNA攜帶有該生命所需的全部蛋白質(zhì)的編碼信息,以及啟動每種蛋白質(zhì)被實際“表達”(根據(jù)DNA的編碼合成該蛋白質(zhì))的“開關”。受精卵分裂形成不同的細胞后,不同細胞里面的蛋白因子(也是由DNA編碼的)再決定某種蛋白質(zhì)在什么時候在這些細胞里出現(xiàn),以及出現(xiàn)多少。這樣有序(空間和時間)表達的各種蛋白質(zhì),就能相互配合,形成生物的反射鏈,在接受一定的外部刺激后就會產(chǎn)生對應的反應。由一連串這樣的反射構(gòu)成的行動,就是我們所說的“本能”。本能是最簡單的反射動作,也是固定和程序化的。
比如剛孵化出來的幼鳥是不懂得辨認母親的。它只是感知離它近,又不斷移動的物體,把它當做母親。在這里感覺到的移動信號被用做識別母親的依據(jù),驅(qū)動運動系統(tǒng)跟隨母親。所以幼鳥能把人當做母親而跟著跑。螞蟻根據(jù)其它螞蟻的氣味來辨別敵我。如果把同一窩螞蟻中的一只涂上別的窩的螞蟻的氣味,就會受到以前的同伴的攻擊。青春期性激素的分泌 使生物產(chǎn)生追求異性的沖動。動物在哺乳期,催產(chǎn)素大量分泌,動物的母性就表現(xiàn)出來。人為地干擾催產(chǎn)素的分泌,動物就會對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顧。所有這些反應程序都是事先“安排”好的。
由于“本能”所需要的信息是由DNA來儲存的,所以它形成的過程是非常漫長的,需要成千上萬年的時間。而且一旦形成,改變起來也非常緩慢。更重要的是,能儲存在DNA中的這類信息的數(shù)量也非常有限,只能保證生命最基本的需要。
隨著動物的不斷進化,神經(jīng)系統(tǒng)越來越復雜,主動學習,即獲得后天的知識和技能,就有了可能。幼虎要向媽媽學習如何捕食,人工飼養(yǎng)的老虎就是有活雞活羊在面前,也不會去捕捉它們。猴子用石頭砸開果實堅硬的外殼,也是需要向成年猴學習的本領。鳥類“唱歌”也是從父母那里學習到的。到了人類,學習的能力就登峰造極。我們不但能學習大量的知識,還會思考、推理、預見、和創(chuàng)新。
但是所有這些通過學習得來的信息都不是儲存于DNA的序列中的。所有精神活動的產(chǎn)物都以記憶的方式存儲于大腦中。據(jù)現(xiàn)在被普遍接受的科學理論,記憶就是神經(jīng)細胞之間某些特定聯(lián)系(即“突觸”)的強化。從外界來的刺激被轉(zhuǎn)換成為神經(jīng)信號,在腦中沿一定的回路傳遞。在這些回路上的神經(jīng)聯(lián)系也就得到加強。如果這種加強的狀態(tài)能夠保持,那它也可以被“讀取”,也就是“記憶”被“回想”起來。大多數(shù)的聯(lián)系加強都是短暫的,很快就會消失,稱為“暫時記憶”。這使我們的大腦能迅速消掉那些不需要的信息。但如果這種加強成了固定的,那就成了長期記憶,可以數(shù)天,數(shù)年,甚至終生不忘。
所以我們一生的精神活動,其實就是在不斷改變我們腦中神經(jīng)細胞之間的聯(lián)系(信號傳遞的路線及其強度)。這相當于改變電腦的硬件。在電腦的處理器中,電路的性質(zhì)是恒定的,只有“開”和“關”兩種狀態(tài)。人腦的學習過程相當于使處理器中一些電路得到加強,另一些電路被削弱。這在目前的電腦中是不可能的(將來能夠“學習”的電腦也許會具有這樣的功能)。這些“硬件”(即神經(jīng)細胞和它們之間的聯(lián)系方式)的改變不能轉(zhuǎn)換為DNA序列的改變,所以這些信息不能遺傳給下一代。
但是這并不完全是一件壞事。正是因為精神活動的產(chǎn)物,包括經(jīng)歷,思想和觀點,不能遺傳,才使每個人有機會真正從零開始,成為一個新的人,成為真正的“我”,而不是上一輩生命(包括他們的思想)的繼續(xù)。如果是那樣反而是一件很可怕的事。
而且,這些精神財富雖然不能通過生殖(即通過DNA)遺傳,人類卻有辦法把它們記錄下來,通過語言,文字,錄像,成為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,也可以被所有的人,包括我們的后代,按需要學習。所以人類作為一個整體,知識和經(jīng)驗是可以傳遞的。不僅如此,這些知識還可以逐代積累,變得越來越豐富。傳遞方式也不限于父母對子女,而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利用。這是人類優(yōu)越于其它動物的地方。但是對于任何個人來講,還是得從零學起。這是生物結(jié)構(gòu)和精神活動的特性帶給我們的局限性,是我們無法改變,必須接受的事實。